2018-3《十月》•中篇小说(选读②)|李宏伟:现实顾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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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实顾问
李宏伟
李宏伟,四川江油人,现居北京。著有诗集《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》,长篇小说《平行蚀》《国王与抒情诗》,中篇小说集《假时间聚会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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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上老孟再回到周兴和父亲住的北岸,已经下午两点多。
老周在门口的院子里摆弄着钓竿,一看见老孟,兴奋地站起来:“老孟,你可算来了。走,咱俩去把晚上吃的挣出来。”
“爸,孟叔刚到,你就不能让他先歇一歇,喝口水?”周兴见惯了这老哥俩的相处,可仍旧忍不住要逗逗父亲,“再说了,是你派我去请孟叔过来,好菜好酒招待都是应该的,你说‘挣出来’,我怎么感觉像是要压榨孟叔啊?”
老周嘿嘿一乐,“你懂啥,自己挣的,吃喝都香。不只老孟,你也得跟我们去!”
这周兴倒没有想到,他知道老哥俩喜欢一起钓鱼,可从来没有叫过他。他也钓过几次鱼,但都没多少收获——他受不住那份静,常常搅得其他钓鱼的人跟着心烦意乱。
老孟看看老周,再看看周兴,又指着门口灰色墙面上那五个黑色柳体的“白条湖饭庄”,说:“你这买卖不做啦?”
“暂时歇业。你看现在有什么人来?周兴,你去准备船,以你老孟和我的技术,只要你不捣乱,不到晚饭点,就满载而归了。”
“爸,你这话说得,我是去还是不去啊?让我去就是为了背锅呀?”
“去,去,当然去,不去晚上可没有鱼汤喝。”老孟哈哈笑着,拍了周兴两下。
周兴驾着船,老周和老孟坐在船尾。老哥俩也不说话,一个人掏出烟来,给另一个递上一支,自己也点上。两个人默默地吸着烟,吸完了扔进挂在船舷上的可乐瓶子里,仍旧一句话都不说,可是那沉默却是醇厚、绵密的,散发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默契和吸引力。
船没开出多远,就停了下来。老周拿出拌好的麦麸和米糠,在船的一侧往前撒了一圈。然后老哥俩又点上一支烟,坐在椅子上看着水面。周兴准备好塑料桶、水杯后,也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。这时,开始有鱼出现。那还是不成群的,有些怯怯的鱼。它们在水中穿梭,用脑袋、身子和尾巴触碰饵料,待饵料被它们碰散,成一团沫时,才谨慎地几番吞吐,吃了进去。大概是饵料的味道散开了,或者先头那些鱼的偷吃被发现了,再出现的鱼就成群结队了,它们管不了那么多,在水面上横冲直撞,互相争夺,见到什么就一口猛吞进去,根本不管是否危险,吃相是否难看。
老周拿出准备好的小虾,给自己和老孟一人分配了一根鱼竿,“老孟,咱俩比一下,不论斤两就按个数,看看谁钓得多。输了的人,也没有别的惩罚,喝酒的时候,先给对方敬一杯吧。”
“老周,我就佩服你,明明知道会输,还要挑战。咱说好,敬酒的呢,得站着。”老孟不甘示弱,他又指了指另一根多出的钓竿,“你把那个给周兴,说好了,周兴要钓得多,咱哥俩一块儿站起来敬他一杯。”
“就这么定了。”老周把钓竿交给周兴。周兴想要推辞,他不是担心两位老人给自己敬酒,而是怕自己一条都钓不上来。倒不是结果难看,而是过程熬人。不过,他看见老孟忽然冲自己挤了挤眼,便糊里糊涂地接过了钓竿。
果然如周兴的料想,那些白条鱼就像知道老孟和老周在打赌,并且各自已经选好阵营,下定决心要帮助其中一方获胜似的。从鱼钩带着小虾扔进湖中起,不到五分钟,就有一个人扯动钓竿,一条闪着银光的修长的鱼就摇摆着脱离了水面,被摘下来,扔进塑料桶里。而周兴这边,鱼也欺负人似的,不断拽他的饵,可无论他是浮标一动就起竿,还是等浮标被拖到水下看不见了才起竿,他见到的,都是钓线尽头那空空的干干净净的鱼钩,鱼钩上还挂着一两个小小的水滴。没多久,周兴就失去了耐心,索性收起鱼竿,纯粹当个观众。尽管只要看见浮标在动,他就恨不得提醒老周老孟注意,但感觉还是比自己钓轻松多了。
下午四点多,鱼饵用光,一数发现老周老孟都钓了二十三条,两人相顾大笑。周兴帮着把两个桶里的鱼倒在一起,看着这四十六条小刀子一样在水里钻来钻去的白条,他也很高兴。随后,他发现装鱼饵瓶子的瓶盖上还粘着两只很小的虾,便取下来放在手掌里,让老周老孟看了看,说:“这下你俩可以一决胜负了,谁先钓上来算谁赢吧。”
老周摇摇头,“这太小了,估计不会有鱼上钩。”
老孟也摇摇头,然后又点点头,“这样吧,周兴还没钓上来,你把两只虾都串一起,只要钓上来的比我们的都大,就算你赢。”
周兴摆摆手,正要拒绝,老孟走过来拍拍他说:“别怕,我看着,我叫你起的时候,你再扯竿。扯的时候要迅速,但不要太猛。”
两只小虾串在一个钩上比一只虾大了不少,扔下去没多久鱼漂就动了动,周兴有点急,但想着老孟在身后看着,就又按捺住了。他看了看坐在远处的老周,老周点了一支烟,正悠然地望着湖面。不过,周兴感觉,老周肯定在关注着自己,他甚至是在假装悠闲。忽然,老孟拍了他一下,周兴回过神来,按照老孟说的,迅速回了一下竿,手里沉了一下,有鱼上钩了,他再往上扯,没扯动。
老孟更加兴奋了,“好家伙,看样子不小!你别慌,别使劲扯,小心扯断线。它往前拽,你就随着它去一点,然后再慢慢往回拉。遛它几个来回,等它累了没了力气,就听你的摆布了。”
周兴按照老孟说的,保持着鱼在钩上,看似随着它不断往前去,实际上只是钓线和鱼钩在水里兜着圈子。僵持了好一会儿,鱼挣扎的劲头小了,慢慢被拽到了船舷边,老孟用网子捞起来,三斤左右的个头,鱼身上的银光更加沉着、深厚。
“这下好,有炸鱼吃,有鱼汤喝。”老孟特意冲老周晃了晃手里的鱼,才扔进桶里。
回到饭庄,周兴看着父亲把大鱼炖下——老周做鱼汤时,是不允许任何人插手的——然后帮着父亲把小鱼收拾干净,待他开炸,才把父亲中午就准备好的炸花生端出去,开了一瓶酒。
“我爸也太抠门了,就拿一盘花生米招待孟叔。”周兴嬉笑道,他知道老孟不会介意这个。
“炸花生可是好东西,”老孟摆了摆手,“要我说,这世上一等一下酒的,就得是炸花生米。你爸炸的白条,也就勉强能和炸花生打个平手吧。不过,和你爸熬的白条汤比起来,这两样又逊色了不少。白条汤一喝,有没有酒都不重要啦。几十年前起,你爸的白条汤就是湖区一绝。浓而不稠,香而不腻,肉嫩无刺。传说中,汤熬得差不多了,你爸用筷子撑住鱼嘴,轻轻一抖落,就把整个鱼骨鱼刺从肉里拔了出来,关键是,肉还不散,不至于熬化,全成白汤。”
“你又在这儿讲神话呢?讲了几十年,都讲到自家孩子面前了。”老周端着炸好的小鱼出来,听见老孟的话,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神话才是事实嘛。”老孟待老周坐好,让周兴也坐好,倒好三杯酒,“老周,来,大人有个大人样,说话算话。咱俩敬周兴一杯,要不是周兴,今天肯定捞不着鱼汤喝了。”
老周笑了笑,端着酒杯站起来,周兴慌忙也站起来,双手捧杯,和老孟、老周逐一相碰,先自己干了,“孟叔,折杀我了。怎么说也该是我敬你们。”
说着,他拿过酒瓶给三个杯子倒满,自己先站起来,一口干掉。老孟也要站起来,被老周拦住,也就坐着喝掉了。接下来,就又回复到寻常的模式了,老哥俩拿着筷子夹花生,夹鱼,端起杯子喝酒,除了一声“干”几乎没别的话。周兴陪在一边,也觉得没有那么多话挺好,他不时跟着喝一杯外,就负责照看着两个人的酒杯,谁没了就给倒上。一小时多一点,三个人喝光了一瓶酒。
老周又开了一瓶,这一次他右手持着酒瓶,左手搭在右手腕处,给老孟满了一杯。这在当地是很正式的礼了,老孟也因此站了起来,端着酒杯看着老周,等着他说话。
“老孟,咱哥俩认识这么些年了,从来没有客套过。今天,当着孩子的面,我要跟你道个谢,谢谢你把这湖交给我,让我现在有一个自得其乐的地方。”老周说着,红了眼睛,端起酒一饮而尽,“别的不说啦,都在酒中。”
老孟看着老周好一会儿,眼睛也有点红,他喝了杯中的酒,阻止了周兴添酒,拿过酒瓶,以同样的礼节给老周满上一杯,不过他压住老周的肩膀,没让老周站起来,哥俩坐着又喝了一杯。
“老周,要说谢也该,不过不是你谢我,是我谢你。不是为了我当年那小小的职位,是为了这湖,为了生活在这周边的人。你说那时候这湖多糟糕,又脏又臭,尤其到了夏天,像是煮开了一样,翻着一阵一阵的泡沫,看起来就像是一块上百里大的脓包。你不知道,当时有人提出了多混蛋的建议,说把这湖里的水全排干,这样不但止住了臭味,去掉了一块膏药,还得到了多少多少稻田,都是良田。我就问了一句:稻田是有了,你们从哪儿找水来灌溉?这些人就不说话了,都冷眼在旁边看着,看我怎么办。你说,那时候要不是你,提出来用自己挣的钱,为这湖清污、治理,我还真不知道怎么下得了这个台。”老孟说到这儿,停了下来。
周兴顺着老孟的目光,看见从门口走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,衣着与举止都有些像个白领。青年发现大家在看着自己,又往前走了几步,周兴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眼中的超现实眼镜。
“大叔,现在营业吗?”青年问。
“营业,随时营业。来点什么?”老周应着,站了起来。
“能填饱肚子就行,实在有点饿了。”青年说着又吸吸鼻子,“什么啊,这么香?”
“好嘞,你坐。”老周指了指旁边一张桌子,起身向后厨走去。
青年没有迟疑,走过去坐下。他冲周兴和老孟点点头,二人也点头回礼。
周兴满上一杯酒,“孟叔,我也不站起来了,这杯敬您。我知道您和我爸多年朋友多年兄弟,但以前确实不知道这湖身上还有故事。听我爸说,这湖的合同除了签了六十年,还有其他的优厚条件,想必您没少为此受委屈。”
老孟摆摆手,“委屈谈不上。开始吧,大家都觉得是个烂摊子,好不容易有你爸这个傻子要自己掏钱收拾,人人都松了口气。是啊,人家得图点啥,承包,行;前期费用折算成承包费,不够的再补,合情合理。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我运气好,摊上个傻子,没什么闲话,最多是有的人嘀咕,说这个傻子可能居心不良,说不定将来会把湖搞得更糟。后来,这湖清理干净,有了新鲜样子,各种消息传来,说值多少钱,是有人开始翻账、找事,把我也查了个遍,可是没什么问题,再加上合同在那儿,还都经过公证,他们知道没办法,也就不再言语了。”
老孟说完,长舒了一口气,看来不管有没有委屈,愤怒是肯定有的。
“老孟,你这么被折腾,多半都是那,那什么公司——”老周在后厨忙活,一点儿没拉下这边的话。他端着一海碗,放到那青年面前。碗里是一把青菜浮在白汤上,看不见更多内容,但光是颜色搭配就足以唤起食欲。
“超级现实公司。”周兴补充道,他发现那青年正要伸筷子捞面,忽然停下来,望了过来,看到周兴在看自己,他又低下头去。
“对,就那公司。说是现实,一点儿都不现实,整天骚扰我,说要合作。你说合作就谈合作吧,又扯什么可以让这湖在大家眼里变成海变成西湖变成洞庭湖,这不是鬼扯吗,我要白条湖变成这些干吗?要看海就去海边,要看西湖洞庭湖直接去,在这瞎找什么感觉?!”
老周说完,气哼哼地坐下来。不过那青年吃面的馋相很快吸引了老周,他盯着那吸溜吸溜进入青年嘴里的面条,满脸的疼爱、欣慰,“哎呀,慢点,慢点。别烫坏了。”
“就是,就是,别猪八戒吃人参果,领会不到老周的手艺!”老孟乐着,端起酒杯,和老周碰了碰。
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好久没有吃得这么香了。不只解了饿,解了馋,更唤起了我的回忆啊。”
说完,他又端起碗喝了几口面汤,放下碗来,一脸的满足。
“吃也吃饱了,过来喝两杯吧。”青年吃面喝汤的样子让周兴很有好感,他出言邀请。说完,也不等青年回答,就回柜台拿了一个杯子、一个碟子,给满上了酒。
“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青年爽快地坐过来,“不瞒您三位,我也是这的人,老家离这儿不到一百里。小时候我和我爸来过白条湖一次,那时候湖边还没这些平顶房,就是三间小青瓦,还搭出来一间草棚做厨房。那天我爸说,让我吃顿一辈子难忘的饭,就点了一份清蒸白条,那鱼得有四五斤吧,反正我俩美美实实地吃了个饱。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吃到那么美味的鱼。没想到,刚刚这面条、这面汤让我时隔这么多年,找回了记忆中的味道。就为这个,我得敬您三位一杯。”
“这就岔了!敬酒可以,但就你刚才说的话,你好好敬老周就行,一杯不够两杯,两杯不够三杯。敬我就说不上了,我最多算是陪的。”老孟笑着说。
“当然要敬你了。不然,我刚才那番话白说啦?!”老周迅速反驳。
“好好,照你这么说,也得敬周兴。可能啊,更得敬周兴。这孩子,真是难得。你看多少人家,多少父子,就为了一点小利,撕扯得不成样子。老子喜欢的中意的,想守着安度晚年的,儿子非得折腾掉折腾没,非要出手。周兴呢?人家不但不这样,什么事都任随你,人家还守着你,跟你搭伴,帮你做事。”
老孟义正词严,说得周兴有点窘,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。幸好那青年端着酒杯站起来,解了围,“是我失礼了。这样,我分别敬三位。”
说完,他拱拱手,喝干杯中酒,又倒了两杯,连着一饮而尽。
“哎哟,这小伙子我喜欢。”看到青年这豪爽劲,老孟眉开眼笑,“来来,坐下坐下,来点炸鱼,来点花生。”
待青年坐下,老孟再度看着老周,“老周,你刚才说那超级现实公司,你可真别小瞧了他们。这公司,现在势力可大了。你不好那个,不知道,现在的人,尤其是年轻人,都喜欢装上他们公司的一种眼镜,这样就能向公司订购看到的世界,你想要什么样,公司就给你定制、提供。周兴,你装没装他们的眼镜?小伙子,你是不是也戴着这样的眼镜啊?”
周兴更是窘迫,看了老周一眼,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:“我装过,装过。”
那青年倒是大大方方地指着自己的两只眼睛,“是,我戴着。现在不光是年轻人,大多数人都戴,不戴都没法跟人打交道。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有知识产权、隐私权,如果不购买,什么都看不到,也就是到了这儿,因为湖的权益没有售出,所以我能直接看到。”
“你看看,小伙子说的这才是潮流,咱们早跟不上了。”老孟说着,笑着摇了摇头。
“跟不上就不跟吧,让他们热闹去。你说那公司势力大,可再大也大不过法律吧。就说那女的,说得那么天花乱坠,我说‘我不想掺和那些事,我也不想要那么多钱,你说的那个多好多好的世界,我不感兴趣’,她不也只能转身走吗。”老周不以为然。
周兴清了清嗓子,正要说话,一阵铃声响起,那青年一面举手致歉,一面掏出了手机。青年看了看来电,脸色突然有些凝重,但还是接通了。
“您好,我是唐山。您好,翟医生。啊——”唐山脸变得煞白,浑身都抖了起来,“什么时候的事?好。好。我马上赶过来。”
挂断电话,唐山张了张嘴,什么都没说出来,又冲三人点点头,慌乱地走了出去。
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,但老周、老孟和周兴都猜到一定是不好的事,因此三个人望着唐山已经消失不见的店门口,都沉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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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院前台的护士听了唐山的话,拨了内线电话,只听她对电话那头说:“翟医生,唐山先生到了,他说是您通知他过来?好的,好的。”挂掉电话,护士示意唐山跟着自己走,她把他送到一楼的休息室,指着一张空椅子说:“您请坐,您要喝点什么吗?”
唐山摇了摇头,护士仍旧送过来一杯水,才转身离开。唐山手里端着水杯,茫然站在那里,这时候的医院仍旧很忙碌,人来人往,进进出出。休息室里还有几个人,都端着水杯,呆站在那儿或者陷进椅子里。唐山也想陷到椅子里去,但他没有力气走过去,他也没有力气去辨认其他人的脸,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回想刚才翟医生在电话里的语气。
“唐山先生,你好。”总算走进来一个身着白色大褂的人,他说着话,伸出手来,看唐山没有握手的意思,也很自然地收回了。
“我姓翟,一个多小时前,给你打的电话。”他说。
“翟医生,你好。我妈妈她怎么样?”
“令堂——令堂在我们通电话的时候,已经……辞世了。唐先生,唐先生?保重,请节哀。唉,对此我们很难过。令堂在清醒的时候,嘱咐过我们,让我们不要代为和你联系,尤其是在——在她弥留的时候,一定不要折腾你。令堂说,我们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,离开这个世界之后,再和你联系,她说你会理解的。我们也没办法,毕竟令堂的相关安排是通过律师,向医院移交了法律文书的。”
唐山深吸了一口气,他能看得清翟医生的脸,也看得清他的表情了。翟医生脸上仍有几分忐忑,过分专注地看着他,唐山明白,翟医生是怕自己找麻烦。尽管医院这么做完全没问题,但真要遇上不讲理的,光扯皮也很耗费时间、精力。唐山长吁一口气,看着翟医生,“你放心,我能理解,这是我妈妈做事的方式。现在,能带我去看看她吗?看看——”
翟医生自然明白唐山的意思,他点点头,示意唐山跟着自己走。
“唐先生,说出来你可能会安心一点,令堂走得很安详。基本上没有受折磨,昨天一大早,她忽然精神无比振作,不排除是因为她有了一个显现的形象,并且这个形象比正常人还健康活泼精力充沛,因此形成对比,给大家造成了错觉,可实质上,她的整个生命体征也确实都有好转,至少也很稳定。老实说,当时我们还开会讨论来着,有人说是好转的迹象,也有人说,可能是回光返照。因此,我们做了两手准备,一方面是进一步治疗,一方面……一方面是以备万一。结果她一整天都没事,晚上睡眠质量也不错,一直持续到今天中午,进入午睡。正是午睡醒来后,她的体征开始恶化,各项指数都在下降,我们全力抢救,终于在下午,她醒了过来。那时候的状态,才是真正的回光返照……对不起,我这么说希望你别介意。不过她那时候很清醒,她还特意叮嘱我说,‘翟医生,别忘了我跟你们说的事,不要让我儿子看到我在鬼门关前战战兢兢、犹豫徘徊的样子。’后来,她就再度昏迷,没有醒来,直到去世,全程不到一个小时。可以说,走得很顺畅。对不起,不知道你现在是否愿意听到这些,只是希望能对你有所安慰。我从医这么多年,确实见过临终前备受折磨……”
出了休息室,翟医生带着唐山沿一楼大厅一直往前,走到电梯那儿,进了一个特别大的,足够放下一张床的电梯,到了地下二层,出了电梯,再往前走,往左拐。一路上,他说个不停,仿佛自己的嘴上装着这世界上最有效的安慰器。唐山没有走累,听累了,他伸手止住了他,“对不起,翟医生,谢谢你,可以让我安静一会儿吗?”
翟医生非常顺畅地毫无延误地接了“好的”两个字,就没再说话。好在,左拐之后,又右拐了一次,走了十来米,两个人就来到一扇金属门前,门上挂着白色标识牌,上面写着三个黑字:太平间。
翟医生推开门,唐山跟着他进去,又跟着他往右拐。他先听见抽泣声,再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一个拉开的抽屉一样的铁皮柜子前抹泪,她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察,女警察小声地问:“你看清楚了吗?确定是他?”女人没有理她,仍旧自顾自地哭着。
“唐先生,这边。”翟医生引着唐山绕过他们,往里走了几步,来到靠里的一排柜子面前——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安排死者顺序的,然后拉开位于中下、编号B-30的柜子。“唐先生,节哀顺变。”
“节哀顺变。节哀顺变。节哀。顺变。”唐山在心里机械地重复着翟医生的话,走上前去。柜子里并没有多少雾气,可见入冻时间不长。进入眼睛的,首先是一层白布,然后是白布下面的人形物体。唐山稳定了一下情绪,想象了一下妈妈平常的样子以及现在可能的样子,探身将白布掀开一些,露出头来。
然而他看到的既不是记忆中妈妈平常的样子,也不是想象中她现在可能的样子。白布下,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,平静、安详,甚至可以说神采奕奕。唐山愣了愣,想起这是今天早上通话时,他在视频里见到的妈妈呈现出的脸。即使就在公司工作,即使做了这么多年的现实顾问,唐山仍旧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,因此他不知道怎么办。本来,他想抚着妈妈的脸,捏一捏她已经冷却的手,告诉她,自己来看她,来准备和她道别了。他还提醒了自己,一定不要流泪,因为妈妈不想看到他这样。但现在,从轮廓,从局部,这张和妈妈都相似的脸却让他情感断裂。他发现,陌生不是全然的不认识,而是在认识的基础上发生了偏差。
“怎么了,唐先生?”翟医生看出了唐山的反常,他开始以为这是目睹逝去亲人的通常反应,唐山完全被悲恸攫住,无法动弹。但是从唐山僵硬的身体和表情,他逐渐明白另有缘由。
“这——这,这是我妈妈吗?”唐山说得异常艰难,说完他又觉得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意思,又补充或纠正道,“我妈妈,她在哪儿?”
翟医生被唐山凌乱的表述弄得很困惑,他试探着走上前来,看了看柜子里躺着的人,不太确定似的,把白布往下拉了拉,看了看那双手——那双手略显沧桑,但仍旧白皙。翟医生这才放下心来似的,将白布盖到逝者脖子处。
“没错,这是令堂。确认无误。你是第一次见到,第一次亲眼见到她的现实呈现吗?很抱歉,这也是她的要求,具体我们不清楚,据说她委托小邱这样做的。我曾经听她邻床的女士聊到,那位女士劝令堂,让她体谅一下家人想要见到逝者最后一面的心情。令堂说,她让家人见到的就是她想让家人见到的,她还说,你能理解。”
“理解!理解!我不能理解——”唐山突然情绪失控了,他吼了出来,随即又控制住情绪,空落落地站在那里。他看着眼前柜子里的这个人,他知道那是他妈妈,如果可以,他甚至能想办法校验她的现实编号。但是,那又怎么样?那不是他的目的。他不是想要确认眼前这个故去不久的人是谁,他是想要看看她,不是看她呈现的面貌,而是看她真实的样子。
“对不起,翟医生。”唐山轻声道歉,他也向那个女人和旁边的两位警察举手致歉。那个女人被他刚才的吼叫止住了的哭泣,随着他的举手致歉又续上了,而那个女警察再度絮絮叨叨起来,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那句话。
“没事,唐先生。”翟医生真的不介意,他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。
唐山把柜子推了回去,看着B-30像一块砖一样镶嵌到那一面标号的墙上,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,拐了几拐,坐电梯,回到一楼大厅,不过他没有再去休息室,而是径直走出大厅,在一棵龙爪槐下站住。
“你有烟吗?”他说。
翟医生给唐山递上一支烟,点上,自己也点上。两个人相对无言地抽了起来,天光已经暗下来,到处都是灯光或霓虹灯光。
现在该怎么办呢?按照正常的流程,他应该拨打公司电话,找一位现实顾问,对方会按步骤帮他解决问题,就算解决不了,也一定会协调到能解决的人,至少也会把电话转给另一个人,让他知道事情还在途中,不是没有希望。但他自己就是现实顾问啊,就算没有遇到或听到类似的情况,他也知道,首先要验证电话人的身份,确认是本人或者监护人在联系。如果是继承人呢?他相信公司一定有相关规定,但他也相信,要确认是继承人的程序会比较复杂,况且,他还不能确定,或者说他几乎可以肯定,妈妈并没有安装正版的超现实眼镜。就算是正版,以她没有向自己发送现实编号以定位的情况看,她的操作平台上多半没有预留他的信息。总而言之,等他走完复杂的程序,确认自己继承人的身份,可以处理妈妈的现实界面,将它关闭,估计时间也过去了好些天。那么现在,最快速的办法,只能落在小邱身上了。
“翟医生,你刚刚说到的小邱是什么人?是超级现实公司的员工吗?”唐山说的时候,紧紧盯住翟医生的眼睛,他记起,妈妈也说过这个人。
“噢,小邱,小邱经常来医院,帮助一些有特殊需要的人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超级现实公司的人,这个就算问医院保卫部,他们也未必知道。毕竟,医院没有权力核对进出人员的身份,尤其是在没有对医院构成干扰,带来不便,也没有病人或者病人家属投诉的情况下。”翟医生开始有点慌乱,不过马上镇定下来,回答得有条不紊。
那我现在投诉可以吗?——唐山生生把这句话吞回了肚里,当务之急是找到小邱,其他的事情后续再说。“那我现在想要见到他,可以吗?”
翟医生不自然地咳了两下,扶了扶眼镜,“唐先生,很抱歉,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,但是请你相信,我们医务人员不可能有小邱的联系方式。不管很多病人对小邱怎么感激,怎么称赞有加——这点毫不夸张,你一问就知道——他都是在医院里进行商业活动,如果我们医务人员再和他过从密切,那就真的说不清楚了。啊,我知道了,请跟我来,能找到小邱的联系方式。”
唐山跟着翟医生进了医院,穿过大厅,到了住院部,坐电梯上了八楼,走进819房间。房间里有四个床铺,靠左一张空着,右边床前,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削苹果。看起来,那个女人和正常人一样,甚至比正常人还要健康,但是唐山仔细辨认,还是看得出来她的右腿是呈现出来的,也许实际上早已经截肢了。
“3床,现在好些了吗?”翟医生问。
他们进来时,女人应该就注意到了,但是直到翟医生问,她都没有抬起头来,她那过于健康的身体透露出垮塌的气息。
“还能怎么样啊,医生?活着呗。我都熬走三个人了,自己还活着。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,还不如也随我这4号床的姐姐走了呢。去阎王爷那儿,还能有个伴儿。”女人嘟嘟囔囔,但是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刀子,苹果削好,她客套地冲翟医生和唐山举了举,两个人都摆了摆手,她又拿刀子划下一块,放进嘴里。
“你也别这样想,活着就有变化,有变化就有希望。”翟医生安慰着,冲唐山使了个眼色,示意唐山在4号床边的椅子上坐下。唐山摆摆手,想了想,又过去坐下了。他看看床上的床单和叠好的被子,又看看床头的小柜,小柜上放着一个哆啦A梦图案的马克杯,那是他小时候用过的,哆啦A梦头上被他不小心磕掉一小块的竹蜻蜓还是那个样子。睹物思人,唐山一把拿过马克杯,攥在手里,眼泪涌了出来。
“3床,这几天见到小邱了吗?”翟医生和女人都注意到了唐山的情绪波动,他们看了一眼就都有些夸张地别过头去。“这是4床的家属,有点小事想找小邱了解一下。”
“哦,哦。”3床点点头,声音提高了一些,以便唐山能听清楚,“其实小邱没什么事并不往医院跑,他也不是过来跟我们推销东西,赚我们的钱,都是医院里一个传一个,越传越神,就总有人找他帮忙。每次我们都先打电话,在电话里和他把事情说清楚,把要求提出来,他觉得有必要、能帮上忙才过来。”
“我们也是找他帮忙,你放心,不是找他麻烦。”翟医生这话说得并没有多少底气,因此说的时候,还看了唐山两眼。至少,唐山没有反对。
女人放下手里的刀,拿过手机,翻找了两下,报出一个号码,唐山记在手机上。唐山站起来,准备走,同时向女人道谢。开口的时候,嗓子却嘶哑得只发出了两个含混的音。
“小伙子,你别太难过了。跟你说,我和4号床的姐姐同病房有段时间了,这两天她最高兴了。自从小邱帮她装上眼镜,她照镜子的次数比原来多多了,她还跟我说,要把现在的样子留给儿子,儿子要记住就记住这张脸。你就是她儿子吧?我觉得,不光你妈感谢小邱,你也得感谢小邱,能让父母走得平静,这是多大的恩情啊。”女人有点啰唆,不过没说什么虚话,唐山也就站在那儿,听着她一句句说。
“我那姐姐还说,要是这个眼镜能把事情复原,把东西修复就好了。她说这个水杯留给你,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把上面坏掉的地方复原。你说我这傻姐姐,她不知道正是这些破损的地方,才被我们记住吗?她知道,她只是想借此表达个意思而已。”
女人说着说着,不知道是念及过往的相处,还是借以感叹自己,反正声音越来越哽咽,唐山实在没法再站在那儿了。他转身冲女人鞠了个躬,伸出右手冲翟医生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,表示再联系,然后走出了819病房。
选读
现实之新,小说之旧——《现实顾问》引子(李宏伟)
十月青年论坛(第八期)|“此时此刻:新现实与旧情感——从李宏伟《现实顾问》谈起”发言摘编:岳雯